春雨
【 发布作者 JY24596】
大兴安岭的春雨
吴念真有一句话:到了一个年纪,某些人的生命似乎只剩下回忆。
这句话我是担当不起的。此时20多岁的年纪,如果真的有什么放在心里总去回忆,那么也就是童年里明媚的日子和玩耍到大的朋友。这些故事我们都有,比赛看谁说的数量多,每个人跃跃欲试都想拿个冠军。
而我今天想说的,是爸爸的故事。
我从小就和爸爸关系铁。长大后我也常常想,我以后能不能和自己的孩子相处得像我和爸爸这样,他比我大了两轮,不知道是怎样俘虏我的第一次友情的。我小的时候,爸爸由于工作原因经常出差,每次回家给我带的礼物从来都是男孩子的物件:蓝色的运动鞋,宽松的大马甲,黑白分明的毛衣,溜溜球……上小学之前,我从来没有一条像样的裙子,连头发也没长过耳鬓,他可能一直以为我是个男孩。我不知是否自己也混淆了性别,有一次竟也开口向他要了一个足球,他不但给我买了足球,还配送一双高高的足球袜,其实那也算是我的第一条高筒袜了。
我们的友谊当然不是从这些糖衣炮弹中建立起来的,爸爸是个爱玩的人,而一个小城远不够施展他的玩法,他便总揽着我,夹着一包行李,开着他的小越野车,突突突地向附近最好玩的地方——大兴安岭行进。
那片美丽的大森林,几乎囊括了我童年所有值得珍藏的记忆。春天去看杜鹃湖草长莺飞,一棵棵看不清年轮的老树上,小松鼠上蹿下跳;夏天去涉水,登山,看着初升的太阳在遥远的山峦处若隐若现,壮阔的草原风光一览无余;秋天有大片大片的落叶松,天池的台阶上层层叠叠厚厚的枫叶,抬头只剩一角的天空,稀有而名贵的飞鸟群群掠过;大兴安岭的冬天是一年中最美的季节,由于地下温泉的潺潺滋养,拨开厚厚的雪依然能看到绿色的小草,一排排整齐的白桦林更是亮丽风景一道。每次开车行进在大兴安岭的山路上,一个转角看到那个“神泉圣水”的大石头,心里就抑制不住地激动。
还记得有一个冬天,神秘的雪山层层叠叠,我们开车到了半山腰,爸爸车里的收音机突然开始播放那首童年:没有人能告诉我~山里面有没有住着神仙~~我这颗小心脏当时就被融化了,那是爸爸给我创造的一个真善美的童话世界。
一年365天,不管什么季节来到大兴安岭,都能吃到最肥美的猎物。这猎物都出自爸爸平生最好的朋友之手,我叫他春雨叔。
写到这,故事才刚刚开始,而我突然不想回忆那些日子了,因为那个叫大兴安岭的地方,我和爸爸都再也回不去了,而春雨叔,也永远都见不到了。
我对春雨最初的印象,只能追寻到爸妈年轻时上学的照片。那时的爸爸一张洋气烂漫的帅脸,飘逸的自然卷,妈妈穿着纱裙,一顶遮了半边脸的礼帽。一众无忧无虑的笑脸中,好不容易找到了春雨。他小小的个子,站在第一排的角落,黑瘦黑瘦。
听爸爸说春雨家境很不好,上学的时候总是吃食堂最便宜的馒头,那时候还没有细面,男生们大口大口吃着粗粮倒是也满足。爸爸上学那会儿是高干子弟,每个月的零花钱都用来去小饭馆吃炒菜,他经常吆五喝六带着一众朋友一起下馆子,春雨总是不能少。我只能猜到他们在一起喝酒,谈论着那个时代最无忧无虑的话题,我倒是不能想明白,爸爸一米八多的个子,春雨一米六多的个子,爸爸生活在城市,春雨在农村,他们怎么会这么要好?
直到后来有了我,我看到的草原上那个活生生的他,完全颠覆了他少年时期照片上的样子。
我常看到他穿得破破烂烂,蜷在爸爸的越野车底下,用工具敲敲这里修修那里;我常看到他搬着一箱子弹走过来,拿出各种猎枪小心擦拭的样子;我常看见他清晨打猎归来,一开车后备箱,整整齐齐码放着满满的猎物:黄羊、野猪、野兔、飞禽……我常坐在他的车里去大兴安岭最美的那些地方,他停车下来,我拽着爸爸扑向那个自由的天地。
那些年打猎还不算违法,和现在人们平日的休闲爱好不同,春雨和爸爸的共同爱好就是打猎,打到红眼,根本停不下来,一有空闲,爸爸就带着我驱车百里去找春雨。那个时候交通并不规范,在草原上使用越野车是十分有必要的。而想起翻山越岭的那些场景,我至今都心惊胆战:开车穿河已经是小事,水直接漫到车窗的位置,爸爸也不慌不忙。单行道走悬崖也不是大事,悬崖稍缓一点点,爸爸就果断直接开下去,从深坑里穿过再开上来。遇到没有路的地方,爸爸就直接开着越野车90度垂直上坡,他也不怕翻车!
我比别的小女孩身上多了太多伤疤,难看得不行,老爸带孩子不靠谱啊。
就这样走着走着,春雨就已经在路上等我们了。到大兴安岭的时间最好就是晚上,这样爸爸可以把我放在春雨家,他们俩轻装上阵。
据说爸爸开车载着春雨,每次都摸黑开进草原,车上唯一的行动装置也只有一枚指北针。车缓缓地驶到有野物出没的地区,然后停下来。他们俩听声,装枪,静待时机。说时迟那时快,两个人一对眼神,爸爸就猛地打开车灯,明晃晃地照亮眼前的整片草场,同时加大马力,赶着成群的野物飞奔起来。这时就能看见大大小小成群的野物在大灯前面蹦来跳去,好不惊慌。爸爸沉着有力地握着方向盘,追赶猎物的方向,而春雨稳稳地端着猎枪,一枪一个准,从来不放空。他的生命似乎只存在于寂寥无人的黑夜,唯有此刻才能发出骇人的光,他是草原上的神枪手。
清晨5点多,草原的天空刚刚泛出鱼肚白,映着绿绿的草场,经常闪现一缕粉红,窗户上还是雾气昭昭。这时候妈妈就来兴奋地叫我起床:快去看看爸爸,爸爸回来啦!我睡眼惺忪地跑到院子里,还没走近车,一股新鲜的腥气就已经炸裂我昏沉沉的神智。车后座已经被抬起了,从后看,车内已经沾满了鲜红的血迹,车牌处甚至还在源源地往下滴血。我不敢走近车,我也有点不敢走近爸爸,尽管他现在一脸胜利,温柔地望着我。我更不敢走近春雨,他身上充斥着枪的味道,衣襟上也有斑斑血迹,黑瘦黑瘦。长大以后我才知道,那气息可能叫杀气。
最多的一次,他们打了十多头黄羊回来,整整齐齐码满了后备箱。连带着十多只野兔,一些飞禽,还有我叫不出名字的有漂亮羽毛的东西。
打猎归来后,春雨在厨房忙前忙后,用它们给我们做饭吃。爸妈不停地夸真是山珍海味,真是鲜美,而我怯怯地总是吃一点点,尝不出什么味道。我们只是他们俩娱乐过后来处理善后的人……明明吃它们是目的,可是真正的快乐分明是爸爸和春雨这份坚不可摧的战场友谊。
他们每次打猎都不带妇女和儿童,从不让残忍的镜头殃及我脆弱的心灵。就只有那么一次,他们一群大人午后喝多了酒,爸爸头脑一热,走啊,上山,全带着!
午后草原的风甚是凛冽,我甚至都能看到空气在我眼前不远处晃动,就像电影里看到火焰的烟气一样,我十分害怕,感觉自己更像个毫无主见的猎物。风一吹,爸爸头脑清醒多了,气氛也变得更紧张了。春雨依旧稳稳地端着枪,猎枪的最后端顶在了肩膀内侧,前端粗粗的,架在了副驾驶座的玻璃上。这枪拿到战场上,会比平时看起来更加无情!远远地我都看见了对面山头的野牛,爸爸绕啊绕啊总也不停下来,春雨更是手心出了汗,也没忍心开这一枪。车上有我,有他的儿子,还有我们的两个妈妈。
我始终没听见那声枪响,甚至,我从来都没听见过他的枪响。
由于家里的变故,10岁那年,我们一家三口离开了内蒙古大草原,听说没过多久,草原上也开始禁猎了,春雨不知怎样了。
在异乡的那些年,爸爸总是念叨着春雨的好,总是念叨这是他最铁的哥们,多想再回到那个地方,哪怕只是两个人对面畅饮一杯。可生活的太多重担已不容爸爸有太多美好的回忆,渐渐地他也放下了,不再常提起,慢慢步入他的中年,也接受了我长大,他变老这个事实。
高二那年,家里突然有客人来造访,8年不见的春雨,突然不远千里来我家看望我们。这些年他们见面的次数寥寥无几,电话也不曾多打几通,可他和爸爸依旧是那么那么地亲。春雨有了很大的变化:他变得更瘦,身材也有佝偻,笑起来脸上甚至能看到褶皱了。他脾气也突然变得很差。
那一日爸妈在家因为小事拌嘴,春雨听见了去训斥妈妈:你别惹小东生气!你对他好点!妈妈听了很是无语,从小一起长大的仨人,谁什么样还不知道吗?春雨来这几天,怎么还管上这闲事儿了。
爸爸陪他看海、游泳、钓鱼、坐船。对,那天很大的海风,春雨执意要坐船,他说还没坐过,脾气很倔。爸爸拗不过他,只好让他上船。由于风大浪大,船上的人也寥寥无几,谁都不愿用生命去冒这个险。那天回家,爸爸妈妈看了一晚上的天气预报,为他一直担心,第二天早上早早地去港口接他。春雨下船时情绪很平静,他说:小东,你好好的,我该回家啦。
春雨回家,一个月不到的时间,家乡传来朋友的消息:东,春雨病了,情况不太好,你回来看看他吗?
爸爸真的回去了,只是春雨家的房门紧闭着,怎么都敲不开。爸爸了解他,他就是这样一个固执地爱着朋友的人。他只想留给大家他最好的东西,比如那些青春,那些草原驰骋的回忆,而不是此刻这个样子,没有一点点的精气神,没有一点能为大家带来快乐的能力。
直到那个时候,爸爸妈妈才知道春雨去看他们的目的。他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,用这时间去看看昔日最好的朋友,也是不枉人生最后的愿望了。
课上,老师经常会用这个问题来考验我们:如果你的人生只剩下最后的时间了,你想用它来做什么?我们当时想的都是心底最重要的那一部分,是爸妈?伴侣?周游世界?好吃的螺蛳粉?春雨最后的选择,让我感动。因为他选了爸爸,选了我的童年,选了那座漫山遍野开满了野花的大兴安岭。
春雨去世以后,爸爸经常在遥远的异乡思念他。我上大学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,他都陷入了无穷无尽的愁闷当中,不愿挣脱。一个人喝闷酒,喝着喝着就醉了,梦里还喃喃着什么话,妈妈听了总是难过得流泪。
听说爸爸回过一次家乡,特意去了春雨的坟前,呆坐了好久好久。从那以后,他思念春雨时再没有那么难过。从那以后,我再也不想念大兴安岭。
绿桑高下映平川,赛罢田神笑语喧。
林外鸡鸣春雨歇,屋头初日可花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