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人对读书情有独钟。正所谓:书中自有颜如玉,书中自有黄金屋。翻译成现代语言,就是说,好好读书,自然会有房有车有美女。然而,现在大概没有人会相信,读书厉害,成功的人生就水到渠成。就拿很多自称在社会上历经风霜的人对大学生的评价来说,读书无用论似乎才是主流。百无一用是书生,既是他人对读书人的刻薄评价,也是以学术为业者的无奈的自嘲。
不过且慢。我无意,也无法,对社会风潮做出任何评价。现只愿细细回想自己的读书经历,与诸君分享。小学初中之时,课外书很是稀罕。在我们这种鸟不生蛋的穷乡僻壤,课本几乎就是所读之书的全部。父亲倒有一些区别于语文数学的书,不过其中的大部分都是些关于防治橘子、水稻等病虫灾害的。对此,我没有丝毫的兴趣,除了书上有限的几页彩色插图。学校倒是很体贴,偶尔会有《小星星》、《小学生之友》之类的读物发到我们手中。只是,由于其中的许多文章都脱离了农村的生活情境,读起来感到甚是费解和疏离。我现在还能够记起的小学初中时读过的仅有的两册书:一是注音版、简化版、删节版的《水浒传》前二十回,一是注音版、插图版、缩水版的《唐诗三百首》。前者是兄长从他就读高中的地方带回的。现在想想,他高中买这样的注音版的书,该不会是给自己看的吧?我猜,他是给我买的,只是他缄口不言。后者是我花了三块钱在小集市上购得。之所以称之为缩水版,是因为后来我数了数,书中不到百首唐诗。只是,我一直以为有三百首,因为我从未读完过,于是就会认为其中有很多,至少得有三百首吧!总之,那时候,读书基本上就等同于读课本。
直到去了县城读高中,之前薄弱的读书基础被暴露无遗。这或许,就是历史书上所称的农民阶级的局限性了。从小守着自己的一片黄土,缺乏仰望天空的意识。我记得那时,班上有的同学会每天买一些篮球或足球报纸,而我对于其中的内容漠不关心。当看到他们把体育明星的照片挂在墙头的时候,我心里是多么的不解。心里想,为这些与自己无关的球场大神而疯狂,真是幼稚得很。然而,与此同时,自己内心因无知的不安感也慢慢呈现出来。当看到班上的同学能够信手拈来《红楼梦》中的句子来充当作文的论据时,心中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。而自己对名人的典故的了解,我除了司马迁、屈原、李白等人的遭遇之外,实在所知甚少。同样,当有些男同学滔滔不绝,谈论中国又出了什么新的武器、股市又降了几个点、某某企业家如何白手起家,我完全没有概念。面对知识的爆炸,我感到无助,甚至可能有些恐慌。于是,我开始尝试着去读一些书,看一些班上的同学小学初中就已经看过的书。我看的第一本书,就是(当时署名作者为)郭敬明的《梦里花落知多少》,那还是在高二。少年不知愁滋味,所以看到为赋新词强说愁的书,总会特别有感觉。这本书中,文静的疯狂,柴小北的多情,卖女孩的小火柴的义气,都深深吸引了当时的我,感觉那样的疯狂、多情和义气,才是所谓的“青春”的题中之义。于是我也偶尔会尝试45°角仰望天空,也会觉得天空越是蔚蓝,就越觉得伤感。整个人变得神经兮兮,敏感而矫情。直到高三的时候,我看过了路遥的《平凡的世界》,才完全扫除了那一阵萎靡的妖风。《平凡的世界》中描述的最为日常化的生活,最为常人所感知的悲欢离合,还有最真实的与世界妥协的粗糙智慧。这些都让我看到,简单、质感和凹凸不平的日常生活的美,以及这种的日常生活中的隐忍、真诚和坚忍不拔的品质的可贵。这可以说是高中时代对我影响最大的两本书了——或者说,我看过的少数几本书中的两本书。直到现在,我仍然对于矫情和萎靡之风厌恶不止,而对平实的儒家精神认同很强,很大程度上都受此影响。我也渐渐地看到,缺乏知识并不可怕,真正可怕的是,因为无知而感到的不安和恐惧,甚至因想消除无知而胡乱地读书,就如病急乱投医。读书不是别的,而是一种生活的方式。读什么书,就很容易成为什么样的人。
只是,上了大学之后,我仍然犯了同样的错误。学校要求很严格,大一开始就写论文,而且篇目甚多,老师一开始就以标准论文格式来要求。论文多可以锻炼写论文的能力,以标准形式来要求学生也并不过分。但是,当老师一遍遍强调论文不能抄袭,而需要注明参考文献的时候,我就养成了为引用而引用的恶习。一来是为了防止自己出现抄袭的状况,二来也是想以此来证明自己“认真”读过“很多”书,以期获得更好的成绩。当然,后者是重点。在社会学系的那两年,我当时还是学习委员,偶尔还会帮老师收收课程论文。交到我手里的小论文有的竟然可以装订成上百页的书。这种印象加深了我的恐惧感和危机感,觉得自己的论文不注上十几本参考文献,那就算不得论文。那两年,我在图书馆借的书当有三百本之多,其实很大部分只是为了作为参考文献而借用的。所以图书馆去年奖励过一位一年借过一千多本书的同学,我很怀疑他读书的质量。除了写论文时养成的不良习气之外,还有一个原因促成了之后我读书浮躁不堪,那就是社会学和哲学这两个专业有个共同的特点,那就是阅读量特别大。每位社会学家的经典研究和每位哲学家的各种作品,那已经是汗牛充栋了。再加上二手文献,如果真要读完,这辈子就别想干其他事情了。然而,当时我有一个庞大的读书计划,现在说起来绝对惊世骇俗。我买了国内翻译的《柏拉图全集》和《亚里士多德全集》,并妄想一部部读完。企图毕其功于一役,一口气读完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作品的人,估计就只有我了。其结果除了半途而废,还能有什么!我甚至把翻译质量不堪的《柏拉图全集》当作废纸给送了出去,只是为了泄恨,恨我如此急功近利。李猛老师上课说,读柏拉图的作品,至少对其中的神话故事印象深刻。而我只能很抱歉地说,我只对其中的神话故事还有印象!我那时有一段时间疯狂买书,又囫囵吞枣地读书,只能说是贪心不足蛇吞象。
我现在很怀疑,当时是否真的爱这些作品。然而,当是的所作所为,大概是恐惧感和危机感在作祟。而当这种我渐渐熟悉大学论文的书写模式,危机感和恐惧感也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贪多务得的功利之心。而读书,作为拓展视野、养育性格和陶冶情操的方式,本不应该指向功利之心。如果它已经为功利之心大开方便之门,如果它不再让人变得沉静与细腻,如果它不能让人更加热爱当下的生活,是不是可以说,这样的读书本身就有问题呢?想到这里,尼采有关知识与文化的论题以及王阳明的《拔本塞源论》,都一一呈现脑海之中。有知识而没有文化,这只能说是读书被异化了的结果。我当时并不是真正的喜欢这些作品,而只是屈服于自己的危机感和虚荣心。读书作为一种生活的方式,本应该可以增强人的生活的乐趣,却在危机感和虚荣心的支配之下,逐渐偏离了读书的初衷。在玄乎的哲学文本中找不到出路时,竟然暗自神伤,自怨自艾。其实质只在于征服文本而对文本不存丝毫敬畏之情,只在于炫耀于不明真相的听者而无丝毫谦逊之意。
那段时间,我真的很迷茫。我想起来了《平凡的世界》以及那个世界的简单、质感和凹凸不平。日常生活的重量在我的心中与日俱增。而读书,作为生活方式,或者说,只是作为生活方式,而存在着。读书永远不是生活的全部,尽管我希望以学术为业。我既不希望读书把我的性情修改得柔弱和矫情,也不愿意读书成为我自高自大之心的源泉,更不愿意让读书占据日常生活的全部空间,还不愿意读书成为一种负担。那段时间,我没法找到出路。直到后来,我鼓起勇气,向吴飞老师请求援助。吴老师让我一有时间,就去图书馆,抄录曹元弼的《周易学》,并加以点校。之后,我几乎放弃了原先所看的书,专心只做一件事情。我也不知道是否是这件事让我改变了许多。只是现在,我已经很少为读不懂书而生闷气,也很少因为自己不懂别人的谈论而感到不安,当然也不再计划一口气读完多少书了。我想,积极而自信的心态并由于知识的多少,而是来自粗糙、平实而又丰富的日常生活。书是读不完的,而生活却无处不在。
2014年4月1日黄昏于38楼宿舍